中国人讲阴阳,读书有“晴耕雨读”,“刚日读经,柔日读史”之说。今年流年不利,新冠疫情爆发,经济发展停摆,算是阴柔之年吧,那就读点书。
把狄更斯的大作看了大半。读了好些的诺奖作家的作品,马尔克斯的,加缪的。喜欢读散文,类似《瓦尔登湖》的,有一本叫《夏日走过山间》。
对,无聊时读穿越小说、官场小说也是很有趣。奥斯卡奖电影原著,如《香水》、《印度之行》。不厌其烦的读各种版本的世界史,经济史。
很多年不曾读中国史、说,但今年也读了一些。年初读了一个版本的《王安石》,以前也粗看过黄仁宇的《万历十五年》,新近开始读梁启超先生《王安石传》。刚读完许倬云先生的《说中国》,一半的《万古江河》。荷兰学者高罗佩的《大唐狄公案》也非常有意思。
令我感慨的是关于张居正的改革。读的是熊召政所著的《张居正》,这个版本还获得2005年的茅盾文学奖。
1 改革,最难啃的骨头
很多年前看过孙皓晖的《大秦帝国》。
纵观中国历史几千年,通过改革获得成功的案例非常之少。战国时期的李悝变法、吴起变法和商鞅变法,算是非常成功。几个国家通过变法,一扭国家经年积弱,国力渐强,威服诸侯,成为非常有竞争力的国家。特别是秦国商鞅的变法,非常彻底,最终为秦国一统天下奠定基础。
可惜变法的对象大多为既得利益者的贵族阶层,吴起和商鞅个人最终却遭到反对派的杀害,吴起的变法还遭到废止。
中国历史上还有两个功成垂败的变法,就是宋代的王安石变法和明代的张居正变法。两个变法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国家积贫积弱的局面,力挽狂澜,充实了政府财政,提高了国家的实力,同时成就了两个朝代间,最为鼎盛的时期。
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农业国家,土地问题就是一个国家最为核心的问题。一个朝代开国立朝,社会相对公平,百姓也安居乐业。可随着朝代发展,土地慢慢被豪族所兼并,老百姓没有了生存空间,遇上凶年,民不聊生之际,就会揭竿而起。也有强敌者,趁火打劫,改朝换代。
改革者的目标都非常明确,就是主动改革,止住国家的颓势,让国家的发展重上轨道,让社会发展更加均衡,相对公平。商鞅的废井田,王安石的方田均税,张居正的一条鞭法,重点都是土地及赋税的改革。
《张居正》中描述,光隆庆朝在籍皇室宗亲就有八千二百一十四人。朝廷的宗亲,拥有土地四百多万亩。由于他们免税,兼并回来的土地也就搭便车逃税漏税。而朝廷中而领食俸禄者,文官二万四千,吏员五万五千,武官十万,卫所七百七十二个,旗军八十九万六千,廪膳生员八万五千八百。每年所缺税粮大概一千多万石,入不敷出。
宋朝有很多特殊阶层,他们多为朝廷的文官、豪族,他们都是免税。王安石的募役法,使到原来特殊阶层,也需要缴纳一定的钱来助役。募役法解除了强制农民征役,使农民从劳役中解脱出来,保证了劳动时间,促进生产发展,增加了政府财政收入。
中国历史上改革确实是最难啃的骨头,而改革的成功,最终是打破了既得利益阶层对社会财富、发展空间的垄断,保证了社会资源的合理流动和发展空间的存在。社会底层的上升通道没有被完全堵死,社会就有一定的发展空间和活力。
比如商鞅的奖励军功制度,让普通的士兵也有上升通道。比如科考制度,也让普通的士者也可以通过科考,实现人生的逆袭。
邓公的改革之所以成功,也就是开放社会,让能者读书、经商,让社会创新创业。最终是让改革的利益阶层,永远多于既得利益阶层。并且让改革的利益阶层,拥有更多的话语权。
但难就在于,原来改革的得益者,慢慢也成为社会的既得利益阶层,反而成为持续改革的阻力。如何持续改革,持续释放社会活力,促进社会进步?
孔子的儒家学说,也仅是到了汉代董仲舒,才得到独尊的确认。虽然是独尊,但中国文化还在形成中,汉唐文化,基本的格局还是海纳百川,大开大合。这也是中国文化的根基和底盘。 一种思想、一种文化有它的社会背景和发展逻辑。改革,也需要它的逻辑。商鞅变法,也曾经周游列国,在齐国,与孟子辩论,在魏国与百家辩论,在秦国与甘龙杜挚辩论。辩论就是变革的舆论和理论基础。 王安石变法,首先是倡导新学。新学以儒为宗,但不拘泥于儒学的旧传统,敢于突破儒家思想旧框子,力求义理,通经致用。他反对汉儒以来的章句训诂之学,敢于怀疑经传,探求意蕴,自创新说以解释古代经典。强调在求“理”同时,务求致用,在理论研究上不囿于固有结论,勇于探索,言有新意。新学是开拓创新的义理之学,是学术思想解放的时代产物。 梁启超认为王安石的新学重点是“经世致用”,也是实现治国、平天下的目标。 而张居正的改革,比较直接。在《张居正》这本书中,张居正的改革从易到难,首先是吏治改革,接着是财税改革,最后才是教育改革。 明朝是一个皇权专治的朝代,张居正哪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,其实没有宰相的权力,他的权力,仅是票拟。当然,大部分情况下,皇帝会遵从内阁决定,但决策权还是皇帝的,哪怕万历皇帝登基时候才是十岁的孩子。 所以,明朝严格意义上讲,不是传统儒家理论的君权天授的王朝。因为君权,必须受到天的制约。天是什么,就是民心、民意。天下人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,而是天下苍生的天下,执政必须为民。董仲舒说:“天立王,以为民也。故其德足以安乐民者,天予之;其足以贼民者,天夺之。” 如果皇权专治,意味着明朝是姓朱的,张居正就是跟朱家打工的。屁股指挥脑袋,张居正要做的事情自然是把首辅的位置坐稳。张居正还是很有职业操守的,他真的一心一意、鞠躬尽瘁为明王朝的巩固服务,为朱皇帝中央集权的巩固服务。 王安石虽是儒家新学,虽然很多具体的内容方法跟传统的儒家不同,但作为君子修齐治平的理想和使命却是一致的。“经世致用”的目的,无非还是给百姓安身立命,给天下带来太平。 张居正刚好相反,他还是极力坚持儒家正统思想,反对标新立异。他对于李贽及其学问的存在,怀有高度的警惕。对于曾经的好友何心隐却是将其通缉棒杀。小说中,何心隐与张居正谈了三个建议,一是用贤人,不用朋党;二是用循吏,不用清流;三是清巨室,利庶民。前两个建议,都得到张居正的认同和采纳。第三点,也是最为根本的立足点,属于立场站位,双方则完全对立。 指挥张居正脑袋的,是首辅的位置,这没问题。首辅对谁负责,对天子负责也没问题,但如果天子所代表的不是黎民百姓,而是朱家天下呢?张首辅还能够“清巨室,利庶民”吗?张居正的政治正确是什么?
王安石和张居正都是偏执狂。但如果王安石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偏执狂,我更愿意相信张居正是一位技术官僚的偏执狂。王安石被称“拗相公”,为了实施变法,一根筋走到底,无所不用其极。也可能因为操之过急,或不熟谙人性,使很多变革者,都走到改革的对立面,导致改革的失败。但王安石的诗词非常优美。 虽然从层面上讲,王安石的变法更加的立体。新法是变法的理论依据,各种新颁的条令是变法的实践,把新法的探索和实践应用于科考,目的是给变法的实施创造一个更加良好的社会环境,也算是“三位一体”吧。可惜这个“三位一体”实施起来太过匆忙,最终为是无疾而终,反而落得一个“北宋亡于王安石”的骂名。 感觉明朝是一个非常灰暗晦涩的王朝,能够走上首辅位置的人,无不是世事洞明、人情练达之人,张居正想必如此聪明绝顶。所作所为,都必须拿捏的准确,改革的收效也非常明显。 张居正非常清醒,多用能干事的循吏。太史公讲,循吏是指那些勤政利民、刚正不阿、执法无私的官员。张居正对清流者,没有好感,认为都是眼高手低的人,遇事不讲变通,好名而无实,讲的都是绝对正确的废话,盘算的不是现实利益,而是道德功名。 隋唐以后的中国,社会的开放、迭代和进步已经成为过去。思想一旦被系统化和固化,社会就会走向封闭和保守,任何的创新要不成为异端邪说,要不是这种学说变得玄之又玄。王安石的新学,王阳明的心学都是这种命运。 相对于欧洲社会的发展,从文艺复兴开始,欧洲每隔一百年,人类社会的发展,就取得一个巨大的进步。地理大发现,思想解放、新教改革、工业革命、启蒙运动、科学革命,波波袭来。而中国社会文化的发展,却是起了个大早,赶了晚集,日趋走向封闭。 黄仁宇在《万历十五年》中反省中国的道德唯上论,讲:“道德非万能,不能代替技术,尤不可代替法律,但是从没有说道德可以全部不要,只是道德的观点应当远大。凡能先用法律及技术解决的问题,不要先就扯上了一个道德问题。因为道德是一切意义的根源,不能分割,也不便妥协。” 而明代的王阳明讲中国官吏的道德观:“所谓道德,功名而已;所谓功名,富贵而已。” 黄仁宇切境的指中国的官吏,以熟读诗书的文人治理农民,他们不可能改进这个司法制度,更谈不上保障人权。法律的解释和执行离不开传统的伦理,组织上也没有对付复杂的因素和多元关系的能力。 说到海瑞:一个人道德之长,仍不能补救组织和技术之短。王跃文在《大清宰相》中说:能官多专,清官多酷,好官多懦,德官多庸。海瑞在苏州府的任上不到两年时间,硬是把一个膏腴之地,弄的经济萧条,赋税骤减,富家纷纷举家迁徙他乡避祸。 在讲到中国社会的治理,黄仁宇深恶痛绝的分析:中国两千年来,以道德代替法制,至明代而极,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症结。他继续讲,道德至高无上,它不仅可以指导行政,而且可以代替行政。我们的帝国在体制上实施中央集权,其精神上的支柱为道德,管理的方法则依靠文牍。 我们把张居正改革放在整个中国历史的长河,也就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浪花。因为他仅是一个失败的案例,一个中国专制王朝阴影底下的一个妄动。 他所探索和实践的一切,就是一个十年的改革。它没有时间为他的改革做理论铺垫,他没有时间和能力,去架构一个体系,去保证在他离去之后,能够在法治的架构里面保证他努力的成果能够得到持续的推广。 实际上,对于一个专制的王朝,就是有十个张居正、一百个张居正,也是无能为力的。但如果把一百个张居正放在一千年,又自是不同。改革者们,向天再借一千年!
什么是中国与中国文化,它并非是一个地理的概念,而是一个文化的约定。弗朗索瓦·西里内利主编的《法国文化史》解析,“一个群体居住的领土,一份共同回忆的遗产,一座可供共同分享的象征和形象的宝库,一些相似的风俗,是怎样经由共同的教育,逐渐形成的一个国家的文化”。 许倬云先生讲:“中国”这个观念维系力量有三,一是经济网络,二是政治精英,三是书写文字,使得中国虽然广土众民,仍然可以确保国家内部的沟通,谁也不会被排斥在外,“中国人”才有一个共同的归属感。 许倬云先生继续说,回顾元明清这数百年“华夏/中国”的历史,他感到中国既不再有汉唐时代的包容和闳放,也失去了儒家思想与知识阶层对皇权的严正批判精神,这使得中国“失去主动、积极的气魄”。 许先生深感现实世界的刺激,在世界文明存在和变化的大潮中,在“西方的现代文明本身也已经趋于老化,如何在双重迷失的情况下,致力重整原来的共同体,建构一个动态平衡的新系统,将是各地中国人都必须面临的难题”。 越过王安石的改革,越过张居正的改革,到了今天近一百年来中国社会的探索,相信社会主义运动在中国,它并非是一些社会制度安排的结果。因为马克思都不相信。但它确实中国非常真实的选择,它一定是一种文化选择的结果。 同时邓公当年对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发展,相信也是一种文化开放、包容选择的结果。从理论,到实践,到法律,它应该不是一蹴而就的结果,而是一个持续改革的历程。包容、开放、中庸,进取,为天下故,为苍生故,而不为功名、文章与道德,不为政治正确,与一时之成果。